教育非非想
陈嘉映
人老神痴,柱杖望天,每日里想入非非。恰有美少年云浩者索稿,遂扯下一片非非之想遗之。
春节过后回京,正赶上打响防疫抗疫的人民战争,在及时而亲自的部署之下,人民的主要任务是不得乱说乱动。
说巧不巧,一位远房非亲戚也隔离在我家。
这位少年在河南读高一,一个多月里,数学、英语、语文、物理、生物,每天早八点到晚九点坐在书桌前。
问他,说是从小学一年级起就这般苦读。问他,说是若非如此就考不上一所像样的大学。问他,哪一门功课你喜欢?
他直勾勾看着我,就像我在问八十岁尚在拾荒的老妪幸福不幸福。这一来,勾起了非非叟积攒多年的老病。教育,现代教育,批评现代教育的理性反思汗牛充栋,非非叟不敢掠美,只拉杂说些非非之想。
这现代教育,从根儿上就让人起疑。全世界有好几亿少年儿童,全都在同一制式的小学中学里受教育,学语文,学算术,学好多其他科目,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儿吗?这好几亿儿童少年,有的住在纽约,有的住在索马里乡下,有聪明的,有傻的,有活泼好动的,有粘液质的,长大以后,有的当市长书记,有的站柜台,有的放羊喂猪,他们为什么要接受同一制式的教育呢?
大家都学语文。语文课对口语没有多少帮助。我见过很多没上过两年学的,口齿伶俐得很,大学教授说不过他或她。认字,对,学校教人认字,这是上学的一大好处。可那用不了几个课时。认个千八百字以后,小二郎就可以自己读书了,先读安徒生童话,小王子,后来就可以读人民日报社论了,必须注意、全力做好,生字不多,碰上生字,跳过去,大致意思也明白,再说,本来可能也没啥意思。
小二郎认真,非要把生字认出来,那就去问问哥哥姐姐,哦,只让生一个,没哥哥没姐姐,那就去查字典,不像康熙那时候,现在,手机上划两下就行了。
当然,语文老师不仅教我们认字,还教我们段落大意,精彩片段。你读一段文章,读不出大意,老师能教你读出来?
你读外交部发言稿,没有一句不让人眉开眼笑,老师该选出哪一精彩片段?
好吧,不说阅读吧,说写作。
非非叟不会谷歌搜索,光靠百度,查不出李白上了几年学堂,莎士比亚是否初中毕业。
八十年代崭露锋芒的中国作家,差不多初中小学都失学了。
小学生上几年语文课,认千把字,就好了。
以后,爱读书的找书读,不爱读书的,看看网上的段子。
要是做个对照试验,看上几年段子的,说不定比上几年语文课的孩子,更容易明白段落大意和精彩片段。
不过,非非叟同意,这路子用在数学上大概行不通。
除了牛顿那样的天才,我们的微积分都是在课堂上学来的。
对,对,还有三角函数和椭圆体体积公式。后来呢?
我认识的人,十个有九个,一辈子没用上三角函数。
用上的也就是小学二年级学的加减乘除。不信你问问自己,还记不记得特殊三次方程的解法?
非非叟老糊涂,差点儿忘了,现代科学技术,没有一样离得开数学。
物理学、工程学、计量经济学自不必说,不懂数学,生物学也做不下去,就连社会学、政治学,也常得弄出两个公式来才显出自己有点儿科学性。
要把强国梦做好,数学课万万取消不得。
可是一,大多数行当所需要的数学,只是一批专门技术,可以现学现用,用不着深厚的数学基础。
顶尖生物学家威尔逊对年轻科学家就是这么说的,他鼓励更多的年轻人投身生物学,不要因为憷数学而畏缩,那点儿数学,事到临头再下苦功蛮来得及。我认识一位会计师,业界翘楚,读大学时候数学勉强及格。
非非叟更关心的是第二条,就算有两成毕业生将来要用到高深的数学,需要从小就打下坚实的基础,就该让成万上亿的同龄人每年花上几千个小时陪着学三角函数和二项式定理吗?
数学的才能和兴趣——才能和兴趣本来大面积重合——很小就显露出来了,蛮可以在一所学校里设置两三种数学课程,有数学才能的孩子,一次方程二次方程这样的课程内容,一个礼拜足够了,大多数孩子,学会加减乘除就好,要不,再加上乘方开方。
万一有哪个晚熟的数学天才被耽误了呢?
唉唉,为了上亿少年免受解题之苦,一两个天才,耽误就耽误了吧。就现在这教育制度,天才耽误的还少吗?一方面是很多孩子费老鼻子力气陪绑,另一方面是,一年学那一点点数学,让优秀的数学头脑带着无聊陪绑。
非非叟是不是太实用主义了?
学数学未必是为了将来能用上,数学学习能培养人的逻辑思考能力。
荀子没学过对数方程,他的逻辑思考能力好像并不差。
逻辑分两种,一种专用来对付数理问题,一种用来对付生活事务中的起承转合,这后一种逻辑,我们通过处理事务学会,通过话语里的逻辑学会,对数方程帮不上很多。
诸位听友,非非叟并不是在主张取消学校。
现在为人父母的,多半双双上班。没了学校,孩子往哪儿放?
当过家长的都知道,学校为了什么名目停课一天,最让人焦虑的不是孩子少上了几门课——那点儿功课不学也罢,要学,转眼就补得上——而是孩子送到哪儿去混过这一天?学校还是要办的。主要不是学语文、学数学,是同龄的孩子得有伴儿,一起踢足球,下棋打牌,聊天吹牛,谈谈心,打打架。当然,认几个字,直尺圆规画两个同心圆,也挺好的。
那到底该怎么设置语文课算术课呢?
这当然得听教育学专家的理性结论。
非非叟只是心疼成万上亿的孩子被砍去了童年,砍去了少年,砍去了青年,没在河湾里游泳,没在山林里摘野果。反正,用同一套课程把六大洲一代一代少年儿童套牢,不知浪费了多少精力经费,更不知扼杀了多少少年时代的快乐时光,太不人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推行这种普适教育?
想来想去,多半是为了教育公平——虽说到头来结果并不公平。
不过,公平这个大题目,还是留待今后再想入非非吧。
陈嘉映哲学家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专著:《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哲学科学常识》、《说理》、《简明语言哲学》等,文集:《无法还原的像》等,译著:《存在与时间》、《哲学研究》、《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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