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锋
不知为何,我喜欢看水。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小山村。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天空是四角略圆的盖子。
那年中考失利,家里决定让我复读。几天后,我随父亲第一次进天台城,一座至今还算不上是几线的小县城。我们迎着日出,弯了两个小时山路才到城里。落脚刹那,头有点炫,眼前路宽、车快、楼高、人多。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生怕跟丢。
复习班位于赭溪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县城里的水。横宽几十米,流水淙淙,不徐不疾,一眼望不到头,居民蹲那洗菜洗衣服。
因是最后机会,从未想过偷懒,根本无暇去戏水。每天,我捧书倚靠在溪旁路灯下,苦读硬背至深夜;清晨,用圆规刺醒自己,沿溪练跑。城市方醒,露水湿鞋,惟有赭溪见证这个不屈少年的努力。
一年复读很快结束,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获知结果的那晚,天正下雨,赭溪水流得欢。我笑得有些咸,感谢眼前这幸运水之余,冥冥中觉得这座城市会融合进我的一生。
同年,全家为了生计也搬来城里。在外读书放假回家,我不用回山沟沟了,也慢慢了解水是天台城最大的特色。城里不光有赭溪,还有螺溪、三茅溪、小法溪、梅坦坑。这些不同流向的水,最后都汇集到母亲河始丰溪。
毕业工作,我匆忙得模糊了身边水的样子,也讨厌它不结冰不轰鸣,番薯藤蔓一样的年轻的心总向往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因此,四处参加考试,去外地进修,想籍此离开小城。记得一次参加市里某单位考试,因为睡过头,考试卷子没有做完,离入围差一点点。
默认生活后,我像溪一样似水流年地平淡地过着。然而心中远方梦尚存,京城故宫、海角天涯、东北雪乡、西北戈壁都留下我的足迹,见过北方的河、南方的江、西部的湖,可又觉得河太浑、江太宽、湖太深,不如家乡的水清澈亲切。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受不了在外的燥或潮,也不习惯饮食上辣酸麻,心中不由会念起天台。
父亲说,回家还要问为什么吗?全国有两千多个县,再小的地方也还得有人住。原本可留在上海工作的弟弟也回来了。
至此,我彻底明白自己是永属天台,与它难说再见的。于是,转而欣赏水,欣赏这座城的风情万千。
空中俯瞰,六溪穿城,形如一把琵琶,常年奏乐不息,滋味着岸上人家。春到,小法溪桃花灼灼;入夏,三茅溪白鹭翩翩;秋时,梅坦坑芦苇飘荡;至冬,螺溪松涛阵阵。特别是百余米宽的始丰溪,无论严寒酷暑,岸边行人如织,垂钓蓑笠者怡然自得。早起,柳丝轻舞,鸟语花香,老年乐队正演绎《小城故事》;夜晚,灯火阑珊,散漫无比,男女徘徊。最美莫过于夕阳落霞,将天地与我画在水里,几叶扁筏缓行宽阔水面,一派渔舟唱晚的诗景。更神奇的是,历经许多台风,县城至今没有发过洪灾。
我搬过几次家,每处都在水边。大家庭几十口人逐水分散而居,但我的字典里只有团圆二字。我爱在午夜时分,独坐在岸边静听水声,品读别样人生。此时的水亦师亦友,善倾听,轻抚慰,同呼吸。那“汩汩”声缓解了黑夜的寂寞忧愁,“哗哗”声是对小城进步的鼓掌,“潺潺”声则告诫我须清廉如它、水过无痕、与光同尘,更多的无声是要人们淡泊致远、和合终生,如它一般不惧盛涛或低谷。
我经常沿水岸行走,越走越能体会其文化厚重。寒山子长期隐居本地水边洞里,后与拾得被称为“和合二仙”;陆羽曾到此取水煮茶,评其为天下第十七水。这条褐红色河床的赭溪,充满神秘色彩,济公就出生在边上,隋代智者大师还在上游建成国清寺,创立了佛教天台宗。
天台山素有“山水神秀、佛踪道源”之称,是浙东唐诗之路目的地,有多位诗人“早晚向天台”,留下上千首诗歌,其中不少是赞美水的。葛玄曾在此修道炼丹,植芦品茶,留作:瀑布低头看,青天举手攀;朱熹曾作《赋王嘉叟天台横卷》,“水木娱清幽”“濯足清瑶流”;同属浙东人的陆游在《月夕》中写道:烟艇起菱唱,水风吹钓丝。郁达夫归去后,“每因流水想天台”。
我也曾顺溪一路访踪,居然在源头邂逅了祖父母的坟。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山水相连,饮水思源,家山何曾远离?是啊!无论怎么奔腾流远的水都来自高山的哺育。
近年来,人们把水的文章做得更深透,我眼里的县城愈加大美。始丰溪国家湿地公园建成,大型水幕灯光秀上演,落差达米的三井瀑布重现,还评上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县和生态宜居城,海内外游客辗转前来踏山嬉水。如今,高铁开通,“飞腾直欲天台去”的络绎不绝,以至于陷在这幅江南山水画里不可自拔。
窗外,如水月夜,水鸟入丛,偶有蛙声,我挑灯挥笔,将记录天台山水与和合文化的篇篇文章发向远方。俄而,我便又枕着水声,安然入睡……(图片由CFP提供)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