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西装先生——忆董礼经老师
张丕基
我的故乡素有“小贵阳”之称。清兴义知府张锳纂修的《兴义府志》云:此地“民多率真,畏法易使”。很得我心。
年11月,故乡经历了“三大运动”: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这是何等的波澜壮阔、摧枯拉朽、雷霆万钧、惊心动魄!
贵州省贞丰中学经受着时代暴风雨的洗礼。之前,有教师邱某,被查出是“特务”,被镇压。一些少年学生受到牵连。
是时,一位从贵州省文教厅艺训班毕业分配的老师,告别甲秀楼住地的亲人,坐着马车,经安顺、晴隆、兴仁,数日劳顿,终抵贞丰。
自此,古色古香的小县城青石路上,鳞次栉比的小青瓦民居小巷,常出现一位先生:西装革履,头发乌黑,架一副“窝子眼镜”(深度近视)。气宇轩昂,风流倜傥。
这就是董礼经老师。校史上仅入“教师花名册”的“小人物”,但却实在是贞丰中学史上不可或缺,尤其在五六十年代学子心中声名赫赫的人物。
我的堂叔,离别故乡六十余年了。年,他写下了这段文字:
“贞丰中学董礼经老师组织学生演出歌剧《赤叶河》,用垫单裹着糠壳从台顶上撑开,模拟下雪,用灯光和铁皮震动发出响声,用窑烟来画布景…………我都去观看学习。”
“董老师把学校变成了一个花园,到处都种满花。我也帮老师一起种植花草,学到了不少技术。他教我们开始学简谱和五线谱、吹笛子、拉二胡,让我拉过手风琴。我参与我们班演出过京剧《三岔口》,我与朱讯宾老师一起上台拉过二胡……”
他还深情回忆教学生抑扬顿挫朗诵,迅速学会拼音字母的语文老师傅斯甫;不用圆规信手用粉笔画出标准圆,讲授深入浅出的数学老师(卢先庚)。“那时的老师们,个个都是兢兢业业,不计报酬得失,任劳任怨,全身心放在工作,不但教授课本知识,还教很多扩展知识。我们受益匪浅。这些老师是我最崇拜最尊敬的人。”
小学时我们常跑去贞中花园,特别喜欢用手触摸能张能合的“含羞草”。董老师不吼人,允许我们去他的工作室,看那些大大小小玻璃罐泡着的“私娃娃”、老麻蛇,等等。后来才知是“标本”。他在操场、在天井,手捧芦笙边吹边舞,教学生表演的丰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是贞丰中学的名人。有许多“粉丝”,自然也有他心仪多年的女生。那女孩来自乡镇,丹凤眼,文静,爱笑;后来考上了省城某大学。“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他嘹亮、浑厚、音域广阔具有“穿透力”的歌声,时常回荡在舞台,在月夜,在幽静的校园小屋。
年,晴天霹雳。他被打成“右派”。弦断音绝,劳燕分飞。他被留校劳动改造,只发给生活费;被工人“大农”监督到生产基地改造。
头发斑白、凌乱,戴眼镜,皮肤黝黑。粗布对襟衣,腰栓草绳,破旧的胶鞋。肩扛犁头,手牵黄牛,面带微笑,出没于晨曦或夕阳中。这便是我眼中心中久久“定格”的“老农”——董老师。
年,他“摘帽”,重返课堂。他教生物课,不用教本,娓娓道来,清楚、明白、朴实,“接地气”。次年,好心人撮合,他成了郊外左旗寨子龚家屯的“上门”女婿。龚氏母女,两小间木柱瓦房,石头砌墙。在大饥荒年代,一家老小连生存都很困难。
“戴帽”后,他抽烟,嗜酒,人家叫他“酒疯子”。赶场天,酒摊上吆喝一声:“打两角钱的酒来!”一饮而尽。熟人抢着开钱。
文革,“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美丽的凤山脚下,疯狂的校园,他被戴上“尖尖帽”批斗,宿舍大门贴满了大字报。以后,进“管训班”,到三岔河“五七”农场劳动。年,他的岳母上山砍柴,不幸摔岩身亡。
春天来了!他先后获被错划右派分子的“改正”,恢复了政治名誉。红色的“园丁”荣誉纪念章,省政府颁发的30年教龄荣誉证书捧在手上。他首次享受赴省总工会息烽疗养院疗养待遇。
我记得,八九十年代,学校举办文艺晚会时,“不速之客”董老师常常一身酒气,主动登台。他放开嗓子:“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戛然而止。在舞台灯下,眼镜片闪光,眼角分明流下泪水。深情鞠躬。在掌声中踉跄离去。这是他当年最喜欢教唱的歌。而今,他的歌声竟如此苍凉。
在六十年校庆的日子里,他成了老学生们争相合影的“明星”。手捧鲜花,潇洒自如,笑得灿烂。
年隆冬,在师母离世一年后,董老师病逝。享年77岁。
那几天,天气奇冷。成团成团的雪花漫天飞舞。寨老说,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泡雪”。
入葬那天,厚厚的积雪覆盖茫茫原野。远山如黛,草木枯黄。一片晶莹,清冷,洁净的世界。
5月25日,我找到龚家屯,认识了董老师之子焕峰。他说,老爹原来藏得有几十张照片,不给人看。老爹自己常常翻看,有时还流泪。在清理卧室时,已不见踪影。
相册中保留了一张遗照,是病后三女婿请人照的:满脸胡子拉碴,微笑着十分传神。
我的老眼有些湿润。我轻轻拂去了像上的些许尘埃……
年6月3日端午节·故里阴滩
编辑彭芝莉
编审陈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