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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次列车上遇到一位晒韭菜的大哥，是不是因为早上吃了21个韭菜饺子。但我在两路口一家再寻常不过的小饭店吃韭菜饺子时，万万料想不到会在绿皮火车上遇到一位晒韭菜的大哥。
成渝铁路起点站，重庆菜园坝火车站。
左图：重庆站站台。
右图：次列车行驶在重庆城区。
它耗费了半个世纪的光阴，才实现了张之洞的梦想：用一条铁路，将巴蜀地区两座最大的城市连接在一起。
作为计划修建的川汉铁路组成部分，正是由于清政府将筑路权出卖给列强，引发四川爱国人士掀起“保路运动”，使得湖北军队入川镇压，武昌城空虚，促成了辛亥革命的爆发。
有了成渝铁路，巴蜀地区的人员和物资流通就更加便利了。过去人们只能依赖公路和水运，运输成本高，耗费时间长。现在火车一响，遍地黄金万两。
左图：车上的乘客。
右图：可以开窗，是绿皮车的重要魅力所在。
到了60年代，我国进入三线建设时期，大量神秘工厂在西部地区的深山老林里生根，它们留给外界的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这些工厂虽然选址隐蔽，但大都距离铁路干线不远，成渝铁路在这一时刻进入了鼎盛期。
然而好景不长，年渝遂铁路开通运营，极大缩短了成都和重庆之间的距离，成渝铁路开始衰退。而高铁的出现，几乎彻底杀死了这条老铁路。
年，成渝客专通车，人们惊讶地发现，屁股还没把舒适的和谐号座椅捂热，白色怪物已经带他们由成都到了重庆。老迈的成渝铁路再也难觅五颜六色的客车身影，只有一趟绿色的慢车孤零零地守候在它身旁。
看风景的孩子。
这就是次列车，它不仅仅是这条铁路最后的见证者，还是一趟能够开窗的传统绿皮火车。这样的老火车，已然屈指可数。但老火车踩在老铁路上的魅力，懂它的人自然会懂。
这不仅仅是一种怀旧，更是功能上的利好：一旦在狂奔的列车上打开窗户，你便成为捕风捉影的高手。车窗是流动的电影大屏幕，窗外的一切景象都是正片。相比污浊的钢化玻璃，出现在你眼前的是最高清的画质。那呼啸而来的风，像热情奔放的恋人，不断摩挲你的身体，让你感受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美妙触觉。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放弃了一个小时的高铁，选择了七个多小时的绿皮。一言蔽之，高铁够快，但不够好玩。又或者说，从我踏上次列车的那一刻起，火车扮演交通工具的首要角色，便退居二线。
空荡荡的车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着迷的玩具属性。我不是乘坐它，而是玩耍它。在我看来，这趟能够开窗的绿皮火车，就是一件超大型的玩具。
火车开了，听着哐当哐当的声音从铁轨上传过来，心就跟着荡漾了起来。重庆的孩子是幸运的，他们能够扒开车窗，向这个世界毫无保留地袒露好奇心。驴友们抚摸着长焦，偷偷从取景框里瞄着那些背箩筐的乡亲。这是盛夏的一次火车旅行，感谢敞开的车窗，让风大口大口灌进来，赶走了七月流火。
到小南海，上来一个男人。他穿一件橙色的polo衫，约莫50岁上下。才刚坐下，他就弯腰拨弄起一只白色水桶。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绿色蔬菜。他把几捆韭菜和青椒捞起来，放在我对面靠窗的座位上。打我一上车起，就不断猜测坐我对面的会是什么人。可我宁愿相信这家伙是特朗普或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也不敢相信它是一堆韭菜。
左图：坐在我对面的韭菜乘客。
右图：大部分乘客都是底层老百姓，他们背着沉重的箩筐，就像背着一座大山。
这个男人，就是开头提到的晒韭菜的大哥。他说韭菜都是自己种的，没有任何添加剂，是彻彻底底的绿色蔬菜。放在桶里怕烂掉，所以拿出来晒晒。
他准备带回老家，一个叫荣昌的小城。我费了老半天劲儿，才从他川音浓烈的方言中听出是“荣昌”而不是“隆昌”。这很重要，因为这俩地虽然挨在一起，且都为次列车停靠的车站，却一个属于重庆辖地，一个属于四川省内江市。隆昌是四川的，那里的羊肉汤赫赫有名。
到铜罐驿，一大半人都下车了。你在车上看到的那些大叔大妈团，还有穿始祖鸟排汗衫和萨洛蒙跑鞋的驴友，大部分都是奔着这座千年古镇，才来坐这趟绿皮车的。近些年来，古镇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却还是无力拯救它的衰败。
不过鬼使神差的，教这趟绿皮车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成渝铁路勘测时，工程师们打算把铁路铺设在一条被称为“东大路”的成渝古道旁。但在重庆和朱杨溪之间，却选择了一条更为古老的长江水道。
左右滑动查看：白沙镇的新老房子。
铁路就此变得蜿蜒，列车游刃有余地贴着长江，在岸边画出一道道圆规都画不出来的诡异弧线，自带一种早期铁路工业的美学质感。乘客无疑是最大受益者，他们能够一身轻松地坐在窗前，遥望对岸那些被时间遗弃的江边古镇。
白沙就是这样撞在了窗口上。我还记得一年前，在平等的大佛寺前遇到一位从这里徒步而来的本地女孩。世人皆知云南丽江的白沙古镇，却鲜有人了解这座隐匿于长江边的同名古镇。这里有个专拍民国题材作品的影视基地，还有一座号称全国最高的吊脚楼。
而距离它不到20公里的塘河古镇，则更为低调，保存的也更为完好。当然，这些在火车上是看不到的。在那个逆光的午后，我只看见一些废弃的工厂和积木一样堆叠在岸边的房子。
上图：对面方向的次列车上，一个朝我挥手的老人。
下图：挑着两大桶的大妈。
忘记在双石桥还是长河碥了，那个晒韭菜的大哥终于关闭了短视频外放。取而代之的，是他一句冷不丁的发问。这是一个颇有哲学意义的问题，我冷静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你一个人孤独吗？”他说。
“其实还好，还挺自在的。”我回复他说，“我挺喜欢坐这种慢火车的，就算只是看看风景，也不会觉得乏味。”
“你都是一个人出来玩吗？”他继续追问。
“大部分时候是吧，除非能找到第二个愿意坐这么长时间火车的人。”我说。
他笑了。我们的寒暄还算愉快，可以继续深入下去了。我打听到他45岁，在重庆九龙坡的一家材料厂当工人，一个月能拿块出头。偶尔，也能拿到块左右。他抱怨工资太低，但又不得不待在重庆。因为在老家荣昌，他可能连这个数的工作都找不到。
“你是哪个厂的？”
沉默许久，他再次丢出一个值得我深深思考的问题。
列车上的乘客们。
我只能如实告诉他，我不在工厂上班，甚至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平时也就写写东西拍拍照啥的。这时列车驶入一座小站，我赶紧趴在窗前，去拍摄一列长长的货车，借此暂时摆脱一下尴尬境地。
他没有继续纠缠我的工作，却把自己的华为手机递给了我，让我帮他把拍照的像素调到最高。这还是我第一次摆弄华为手机，好不容易才找到“设置”，发现他已经选了最大的13M。我告诉他结果，他很开心，马上拍了几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就这样，他没有再理会我，直到列车缓缓驶入荣昌站，他站起身来准备下车时，才把最后一个问题留给了我。
沿途经过一个叫柏林的小站，可不是德国首都哦。
“你是不是搞艺术的？”
如果算上晚点的半个多小时，我差不多在这趟车上整整待了8个小时。这是忤逆于时代的一种诗意，我固执地认为。搭乘高铁，你只需一个多小时，便能吃上一碗带姜丝的内江牛肉面，但你绝不可能看到有人在座位上晒韭菜。
这就是绿皮火车最让人疯狂的地方，它是大卫科波菲尔变不了的魔术，费德勒发不出的ACE球，爱森斯坦剪不出的蒙太奇……又或者，它是阿甘妈妈的巧克力盒子。就像19世纪的火车旅行一统这颗星球时，仍有一些傻瓜倔强地选择马车出行那样。
上图：列车从新白沙沱长江大桥下钻过去。
下图：站在铁路尽头看重庆站。
重庆——内江（普快）
车次：
里程：公里
出发时间：09：58到达时间：17：34
全程历时：7小时36分钟
平日每天一班；夏季汛期为周3、5、7三天各一班
撰文巴伐利亚酒神编辑调反唱唱
排版李航
图片由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