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人世是社会的升华,社会惟是“有”,要知“无”知“有”才是人世。知“无”知“有”的才是文明。大自然是“有”“无”相生,西洋的社会惟是物质的“有”,不能对应它,中国文明的人世则可对应它。文明是能对应大自然而创造。大自然有五基本法则,其第一法则是:大自然有意志与息,而意志亦即是息。人世亦是有意志与息。有意志是有向上的自觉,凡物之生都是善的。有息则是有灵气。西洋社会不能对应,而说世界未日,则是志气先已断了。也不知万物皆有生。也不知有息,所以西洋的东西缺少幅。
第二是阴阳法则。人世的是礼乐风景。礼尚异而乐尚同,即是阴阳的变化,异是个性,同则统一。但是西洋社会不能对应阴阳法则,故不知同异之理,现在的东西即是多样而重复,雷同而不统成不得风景。第三是有限时空与无限时空统一法则。中国文明就是能以有理数表现无理数,凭栏处可以是无限江山,草草离伤,可以贻千年之思,永生乃在于人生。西洋社会可是只有有限的时空,而现在更是在要把有限时空也都破坏尽了。第四是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人世的是报应不爽而亦每有天幸,所以喜气。西洋社会则一个个死于合理主义,讲目的论而不知有明日。挑战只是向着可知的,不是向着未知的。第五是循环法则。人世是天道好还。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文明是当初发明了轮,至今用之不尽,但西洋人自己的作为则都是直线的,他们用数学也求证不得一个圆。现在的环境污染就是因为不能物质还原。
张爱玲有说“出去到日月山川里”,最是句好话。中国的第一首诗歌虞舜的:卿云烂兮,虬线线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分。后来如李白苏轼的诗文里的都是这样的人世。有限的社会而涵无限的风景,这是人世。文明是悟得了“无”与“有”,这也才知神,而如希腊人的惟知世界是有,那宙斯神就是个大俗物。无与有的话,在今世纪的物理学上可得新的见证,原子的核假如一粒豆大,则其电子轨道有数十公尺大,其间当然是无,连所谓宇宙尘亦没有的。然而有着息,但因息不是物质,所以不能说是有。无即是息。人世的风景即是生在溪里。
古希腊人发见了无理数非以数学的方法可对应,所以他们说绝对精密是没有的,如今日本东大的生物化学教授野田春彦义说地球上生物的出现,十亿年的岁月中,其进化所选择条件的回数是十之四十次方,即直亿倍的百亿倍,又百亿倍,又百亿倍,所以他断其他星球上不可能有生物,因为不能再有这样的凑巧。但是中国文明的造型因悟得了无与有之际,可以做到绝对精密。所以人世皆真。记得看过旧小说上有这样的写法:那秀才自於潜到临安去,一路上的景致,山是真山,水是真水,他,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我就喜爱的这真山真水说得好。
还有十之四十次方的话是,便如当初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发明轮与数学与音乐,若要说是选择条件得来的,那就回数还不止十之四十次方。但那是因为悟得了,遂而妙手偶得之,并非经过选择条件斗辏了得出来的。是所谓结论在先,方法在后。中国的日常器物,皆有与发明轮与数学与音乐的那种创意的新鲜,不像西洋的只是依照轮与数学与音乐的方法来加以结构而已。
中国的器物如古铜器、汉陶器、宋瓷器,非他国可及,是因中国人制器用的方圆与直线曲线,皆有这个无限,所以一盆一碗皆是个意思的存在。数学上有这样的圆与方,与直线曲线,但是不得以数学的方法去求得,而在中国的器物里则皆为自然之姿。中国文明的人世是真山真水,器物皆真,人也真。中国人是已离了动物身,人身是如来身。素粒子为究极的自然的意志与息所生,所以充满灵气,是物质亦非物质,是象征亦非象征,是尚在与无与有,空与色之际。
人身亦可以是像这样的。旧时婚姻单凭媒灼,结果远比现在男女自己拣中的好,因为旧时的姑娘都是花,虽分等级,总也是花,男子也都生于人世的礼教,有相差也不会太差到哪里。如日本的和服,是悟得了一个无字,裁制得虚实之妙,所以谁穿了都可以合适,人与人之间也可有这种亲和。《大学》的一句“在亲民”,人与人的亲情才是保证男女的和合的,现代社会的男女是个霸占的存在,找结婚的对手像定制适合于自己身材的西装,穿穿又不合适了。
现在是对物但有贪欲,没有了爱惜之心,对人亦岂知爱惜?用的东西都是短命的,对人的情意亦岂能长久。凡有东西,不带一个无字的,原来亦是没有的可思念。不带一个无字的,原来亦是不得长久的。数学的圆与点线不毁,因为是无地圆,无的点线,但用圆规与三角板画成的圆与点线就粗恶,不得永生。而中国文明能以色表现空,以物质表现无与息,所以得永生。
中国向来是朝廷与民间皆生在人世的风景里,其间也有荣华富贵,于忧患贫苦,但是都像昆曲与平剧里的,富,富得有贵气,穷,穷得有志气,忧患也有喜气与运气。这个气字就是从大自然的息而来。平剧里一个小偷,还比西洋的绅士可爱。旧剧里李三娘落难,多得小叔子照应她,她在戏台上唱:“那有情有义小叔叔”,真是惊心动魄。我多爱这人世,愿意此刻就可以为它死,若说爱国,这就是我的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