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割麦打场
文/马学民
“咕咕虫”在我家后面歪脖子老槐树上不分昼夜、反复鸣叫的时候,我知道又到了割麦打场的季节。
虽说“劳动最光荣!”但说实话,我自打小都是极害怕割麦打场的,这不仅是因为每一个麦季下来皮肤晒得黝黑、且崩皮,还几乎天天身体累得像散了架一般,辛苦劳累之极绝非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亲自动手割过麦、打过场者所不能体会。不要埋怨我,人是懒惰的动物,皆想吃香喝辣看美色听靡靡之音,这可能是人之劣根性所在吧。
六七岁时,常听大队喇叭里广播:全县上下要抓革命促生产,大干快进……三级干部和广大群众要满怀革命豪情,大战“三夏”,虎口夺粮……在焦麦炸豆的季节,人们的脸上挂着收获的喜悦,挥舞镰刀,汗流浃背,热火朝天。如果不抓紧收割,一场大风或者一场雨,都可能使一年的辛劳付之东流,吃饭就会成为严重的问题。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喜悦伴着焦虑的时节。这时节一个人恨不得当成三个人使,成年劳动力,这个时候谁要是不参加劳动或者干活不卖力,别说老爹发火嚷他,就是全庄人也看不起,众人舆论的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我爹娘嗦罗我们姊妹几个时,言必提村里偷懒托滑的“二闲人”,好吃懒做,连个媳妇也找不到。
割麦的季节,农村学校要放两周“麦假”。这时候割麦打场和我们这些刚刚上学的小孩子并不相干。我们常常是在村里村外玩耍:有时在家带弟弟妹妹,有时在庄头拿扫帚拍蜻蜓,有时在大路上垒瓜园,有时到河边逮泥鳅,有时叫奶奶薅着到麦地里拾麦穗……这种干与不干都不受批评,起早起晚都没啥事儿的好光景太短了。我家劳力少,从二年级开始,我便开始了一年一次的割麦打场了。
割麦之前,首先需要轧场。原来行生产队时,一般都是用旧场的,每个生产队都留有打麦场,常年不种庄稼。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自家是不留打麦场的,常常是每年现用现轧新场。不管新场旧场,轧之前首先得套上拖车把地面弄平,然后把地皮潲湿,撒上麦秸,套上牲口,拉上石磙轧了一遍又一遍。也跟打场一样,不能糊弄,要是有的地方轧不到,将来就会圪起来疙瘩,影响轧麦子的。轧完之后,扫掉麦秸,晒干之后,就可以用了。
我家有7亩地、3块麦田,每当夏天来临时,站在麦田里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的世界,一阵阵微风吹来,麦田就像是海浪一样,美丽极了!那是一片涌动着不寻常力量的金色麦田,从近处到远处,若轻若重地涌动,处处麦浪纷涌,麦浪滚滚,麦香袭人。
割麦首先需要磨几把锋利的镰刀和铲子。老父亲常常是头天晚上就把镰刀磨好了准备着,天刚冷蹭明我们就早早的起床,扛上粪箕子、装上铲子,带上磨刀石和用麦秸秆塞口的水瓶,拿上和镰刀和铲杆就出发啦。
我是不用镰刀割麦的,多半是用铲子戗,一手拿着安上铲子的铲杆柄,一手把铲子对准一陇麦子,用力向前推进,瞬间麦子就会依次整齐的倒向一边,这就是收麦啦。戗麦有一个好处就是身子可以不太多接触麦子,身上也不会让麦芒扎得慌,麦芒弄不了一身,不起红疙瘩,浑身舒服些。老爹就不是这样啦,他是真的用镰刀割麦子。
割麦的日子,太阳从一竿高就鞭笞般凌厉,火焰样炽热。和煦的春风、凌冽的北风早却无影无踪,此时树梢不动,云彩不动,苍天也不动,即便忽有一股强风吹来也是干热风,不用三天麦子就干死、砸芒,老人常说麦子早看、晚看不一样就是这个道理。
割麦是一种不断改变形体姿势的劳动,割者的腰,几乎要弯曲到九十度,高蹶了臀部,一只手抓了一把麦秆,另一只手忽疾忽缓地把镰刀往出一送,一掏,再朝身子所在方向用力一拉,嚓!嚓!嚓嚓!割麦的声音像太阳燃烧的声音。每一回都是这般简约的动作,一地皆是这种单调单纯之响。日移影动,生长着的麦子在割麦者的奋勇奋力中一寸寸减少,相应,麦茬地在一寸寸扩大。而麦子继续一把把地被抓起,又一把把地倾斜和倒下。割麦人扬臂舞镰,一丝一缕地拨除着烈烈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一身水一身汗地趟进静穆的麦子地。
我的戗麦像经线子一样在麦地里来回走,只能一陇一陇地来,老爹割麦一次可以割一耧,速度是我的三倍多。因为一直用双手握着铲杆柄使劲推戗麦子,起泡是常有的事,我也想用镰刀割割麦。俗话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我拿起一把镰刀跟在父亲后面干起来。但这麦子好像和我过不去似的,想拢,就是拢不住,等好不容易拢到时,镰刀又不知被扔哪去了,再去找镰刀,拢好的麦子又散了,半天也不动地方。那扎人的“破”麦芒不经意间已在我的手上拉下了道道血痕,汗水一腌,火燎燎的。
“来,我教你割麦!”老爹在一旁叫我:“看好,割麦该这样的用左手拢住麦秆,右手握紧镰刀,刀口往麦子根部一沉”——只听“唰”的一声,一拢麦子齐根裁下。动作竟是那样娴熟、优雅……终于学会了,我沾沾自喜地正向前推进时。“你向后看看,麦茬尽量要贴地留!”前面又传来了老爹的声音。看了看我刚割过去的麦茬,又高又毛,和他留下的整齐划一、贴着地面的麦茬一比,是那样的不协调。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要把麦穗收过就行吧,为什么还要留那么低的麦茬?后来才知道对一个农民来说,一年的收成不仅要颗粒归仓,更是连麦秸也不放过啊。
割了一段麦子,镰刀不锋利的时候,还必须再去磨,先用麦秸秆塞口的水瓶浇一点水在镰刀石上,然后把镰刀或铲子在磨刀石上来回反复地磨,正面磨的差不多了,再磨背面。老三爷是我们村磨镰刀和铲子的行家,他常说:“磨刀不用看,只要出一身汗。”村里都知道他磨得刀异常锋利,经常用大拇指试试刀口锋利了,听说他磨得刀在上面放根头发一吹就断成两截了。
半小时过去了,手里的镰刀渐觉沉重了,腿也像灌了铅似的,腰也开始酸痛了,也不好意思说。看着割到地头又割回来的老爹,我只好再打起精神,拼了命地往前撵——可是心里越是着急,手下就越是容易出错,不是割错了位,就是有的漏掉没割,“唉,生活真是有大学问,再‘简单’的事也要认真去对待。”我慢慢懂得:劳动是艰苦的、艰辛的,但没有劳动的付出,就不可能有丰硕的收获!
割完麦就要捆麦,说起捆麦子,先要说“打腰子”,这是割麦子最难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就是先割一小把麦子,然后分成等量的两份,左右手分别拿着,通过手腕的运作,形成一个结实的麦绳(俗称腰子),然后把割好的麦子捆起来,这种“腰子”非常结实,一大捆麦子放在上面,两手交叉握住“腰子”,用膝盖一压,两手跟玩魔术似的一绞,麦子就捆好了。就这个所谓的“腰子”让我学了好长时间才学会。
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不捆麦子了,把割的、戗的麦子用叉子堆成堆,直接装车。装车时要把车子前后绑上大的栅栏式排叉的,这样车可以装的大、多且不掉麦子。装车也是最遭罪的事,还要有一人踩车,割倒的麦子经过阳光的照射,露水已经没有了,一根根麦芒就像一根根金针装在麦穗上,麦穗上黑黑的尘土也被晒得张扬起来,连眼睛都睁不开,车越装越高,装车也就越来越困难,踩车人拿个排叉的来回照护,目的是把车装的瓷实。踩车人、装车人常被麦芒扎得浑身痒痒的,随处可见些小红疙瘩,胳膊上有,腿上有,脖子上也会有,吸进嘴里鼻孔里的都是麦田的尘土,一吐就是一口黑痰,一天下来像是去了趟非洲。
车装好了,下一项任务就是将车拉回打麦场,拉车也是一项极重的体力活,满满的一车麦子,少说也有千把斤重吧,从地里拉出来就非常的费劲,有时候会有牛或者其他的牲畜可以使用,两三个人拉着一大车麦子,走一、二百米的麦地最困难了,地的土质松软,车轮轧在上面会陷下一个深深的沟,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米地距离俨如一趟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地头,这是最难过的地方,一般地头上都会留有浇地用的或宽或窄的沟渠,割麦前临时填出一条小路,土质更加松软,而且有时还会伴着上坡,一不小心,车子就会发生侧翻,满车的麦子只有卸了重装。
田间麦收之后,抢收之战转移到打麦场,打麦场又成了最繁忙的地方。一般是早晨割麦,中午下午打麦。打麦子那天早晨,父亲母亲就把场摊好。有人会说,摊场有什么难的,把麦子散开不就行了。老爹说摊场这里边也有学问,摊时,抓一把麦子,得把它抖搂开,让它虚拢着,不能实扑扑地撂在地上。最好成无数个小窝状,这样能进风,晒得快,干得透,碾起来,碾得净。麦子晒了两三个小时,需要翻一遍,翻第一遍时,用杈一杈一杈把麦子都翻过来,要让麦子虚拢着,这样容易进热风。没听人们说嘛“麦子窝里进热风,打起场来碾得净。”翻第二遍时就不用这么翻了,一边翻一边得把它拍平,这样牲口进场碾时好走动。
我记事时,家里已经有了一头小黄牛,因太犟,曾把老爹拉倒摔伤过,第二年老爹便把小黄牛拉倒黄河岸边临濮大集上倒腾了一头温顺的草驴,但力气小,单独拉石磙是不行的,于是每年打麦犁地季节,我家便和邻居家搁柱子,一家一晌或一天轮流使用牲口。当然碾场也是这样。碾场是打麦子最关键环节。我深有体会:在大场上不单单是拽住缰绳,摇起鞕子,让牲口拉着石磙随便转,这里边有个讲究,叫作“进一磙,退一磙”,前边进,后边退,就是赶着牲口不停地转圆圈,不能光重复转那个圈,要使每个地方都碾到。碾一遍,还是碾几遍?这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在碾场时,操作者手里还得拿上粪箕子,牲口毕竟是牲口,它屙时又不经你同意,你还得随时准备接粪。等石磙转压了一遍又一遍,场翻了两遍,麦子变成软软的麦秸,又进入了下一个环节。用杈挑净麦秸,把麦粒和麦糠堆成东西走向的一个长条,我们这里叫“稳的”,因为不是刮南风,就是刮北风,刮东风西风时候少。当然,随着风向转换,扬时,也可以随着转换。从稳的上敛一锨,向上扬时,用手腕的巧劲,在空中向外翻木锨,抖成一条线,这样风才会把麦糠吹跑。如果在空中扬成一个蛋,那麦糠照样还落在麦粒堆上。在扬的过程中,麦鱼子(带糠麦粒),还会落到麦粒堆上,管掠场的人,就要及时用扫帚把它掠到一边,等打完场再处理,放在簸箕里,搓一搓,簸一簸。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扬场是个技术活儿,光从理论上知道还不行,这得在实际操作中慢慢体会。多大的风,使多大的劲呀,风突然变大了,该怎样向上扬呀,这个就是在扬的过程中逐渐掌握的问题了。
我最佩服老爹的是扬场。这可是个技术活,旁风站着,铲起一板掀麦粒向着上风斜抛上去。“嗖”地一声铺开一大片,重的泥粒等在风头落下聚在上风;轻的瘪籽、落脚会随风飘下,聚在下风;饱粒居中成堆。大扫帚一挄。麦粒明光铮亮可爱至极。我一开始帮老爹“打落”,“打落”也是有讲究的,扫帚要轻轻地驾着,用扫帚尖向外扫麦麦鱼子(带糠麦粒),必须在扬起的麦子即将落地前闪开,决不能让麦粒落到扫帚,我常常办不好,没少挨了批评。每当这时,母亲总是唠叨说:“我们家有你这个扬场高手就行了,孩子不能学你,要上学“吃国粮”。十多年的劳动和练习,我已慢慢学会了“打落”,学会扬场。特别是最爱听那“嗖!嗖!…嗤!嗤!…”的扬麦声,像是在显摆丰收的喜悦。
装麦是父亲最惬意的事。等扬完麦子,首先要把麦糠堆到场边,接下来是把新打的麦子堆在场中央,一推趴一推趴地向里堆积,一扫帚一下扫帚地往里聚拢,最终堆成一个圆锥形,父亲总是十分认真地把麦堆修了又修、圆了又圆,那圆锥形的麦堆好像圆规画出来一样标准。不管再累、再疲劳,他都会一簸箕一簸箕仔细地把新打的麦子装进布袋,装麦这个活他是不会让任何人替他干的,唯一的是我们可以给他挣布袋口,等十多个和我一样高的布袋装完,他才松了一口气,蹲到一边抽袋烟,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这几布袋交公粮,这几布袋留着吃,这几布袋换个钱供你们上学……”朴实的话语,淳朴的性格,自给自足的人生态度,都包含在一袋袋沉甸甸的麦子里面。“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农业大国。当改革开放使广大农民成为一块块土地的主人时,无疑,麦收季节是属于农民的,农民们总是把这个季节同收获、同成熟、同希望,甚至于同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付出了一年的心血,终于在这个季节里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虽然在这个季节里他们仍然要艰辛操劳、终日疲惫不堪,但是,丰收的喜悦,收获的欢乐,又给了他们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永不疲竭的力量。
我割过麦、戗过麦、装过车、踩过车,拉过麦、打过麦、扬过场,那超强度的体力活超乎想象,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父辈都干过来了,后来相继有了12马力拖拉机、50马力拖拉机、脚踏滚筒机、脱粒机、五征三轮车、联合收割机,30多年的巨变真是天壤之别啊。
如今,已很少再见到手挥镰刀面朝麦田背朝天的景象了。用手割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终于迎来了跨时代的产物,有了联合收割机,省事的多了,几十分钟的工夫,亩把地的麦子就装进了包。不用割,不用捆,不用再拖回去再脱粒了,科学技术变化真是大啊!但割麦打场这是今天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和体会的。
作者简介:
马学民,中国散文学会、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师范大学毕业,曾任中共菏泽市开发区工委机关报《今日开发区报》总编。著有《春华秋实》《菏泽开发区史话》等十多部。作品散见《当代散文》《胶东散文》《齐鲁晚报》《菏泽日报》等。年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首届“青未了散文奖”获得者。
壹点号青未了菏泽创作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