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师由于文革造成的特殊的学习经历，教过我的老师真不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有几个，印象最深的当数在局干训班教我们数学和物理课的费老师。改革开放以后，为了提高各级干部的四化水平，各级组织纷纷开办各种形式的学习班，我们化工局也开办了一个化工干部培训班，培训对象主要是各个工厂的领导和后备干部。我在学员中是岁数小的，当年也已经三十岁了，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四、五十岁了。文化水平参差不齐，理解能力有高有低，学习热情普遍不高。而架子却都不小，上课好象听报告，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打瞌睡。可是等到课讲完了，又提意见说没听明白。尤其是数学、物理和化学课，听起来象听天书，根本就不往耳朵里进。数学不懂也罢了，反正又不需要厂长书记们亲自去计算。化学课吗，因为大多数学员都来自化工企业，俗话说，没吃过肥猪肉，还看见过肥猪走呢！耳濡目染，虽然化学分子式写不出来，大体上的工艺流程也能明白。惟独这物理课，是怎么讲也不明白，换了好几个老师，不是讲两节课就不干了，就是上两节课让我们撵跑了。有一天，局教育科的科长又领来一位男老师，看样子能有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十分魁伟，黑红的亮堂，慈眉善目，穿着一身退了色的蓝中山装，稍嫌肥大，风纪扣系的溜严，看样子不象是老师，倒是有点象大队会计，或者是乡村医生。教育科长向我们介绍他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闷头抽烟喝茶，端着的大白瓷缸子特别显眼，个儿挺大，而且污渍班驳。介绍完了，他把手里的烟蒂使劲摁在烟灰缸里，端着缸子走上了讲台，把缸子往讲台上一放，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本书，迅速的转向黑板写下了本节课要讲的题目，看也不看学员，便开始讲课。底下是该抽烟的抽烟，该喝茶的喝茶，该交头接耳的照样唠嗑，这些好象和他无关，讲课照常进行。可是，过了不大一会儿，抽烟的不抽了，喝茶的不喝了，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黑板，大家发现这个老师讲课有绝招。首先是这个老师的板书好，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写的规矩清楚，内容不多都是应该记的。再一个是他的图画的好，直线不用尺，面对黑板伸直胳膊一划而就，直，真直。画角不用量角器，45度，90度，连30度，35度也八九不离十。最绝的是画圆形，伸直胳膊以肩做轴，一挥而就，你要是没有看见操作过程，肯定以为是用圆规画的。他的过硬的基本功，让大家深深的折服。费老师讲课和一般老师不一样，一般的老师讲物理课，都是先把定理呀定义呀写出来，然后从理论到理论的开始解释。而他先讲锅炉、反应釜、车床，这些我们熟悉的东西，从这些东西的工作原理，解释定理定义的道理，让你一联系就明白。费老师讲课的态度特别认真，上课前他总是坐在那把椅子上，神态安详的抽烟喝茶了。铃声一响，马上熄灭香烟，放下茶杯，走上讲台。讲课的时候，他总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常常大汗淋漓，而绝不喝一口水，不吸一口烟。几堂课下来，大家主动的倒了茶水，掐了香烟，认认真真的听课了。费老师是有课就来，下课就走。课间休息就是坐在椅子上默默的吸烟喝茶，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他成了我们心中的一个谜。人们都是这样，越神秘的东西，越是好奇。这个老师从何处来？有什么背景？有什么经历？大家很想弄明白他。你可别小看这些企业的头头，收集点材料还是很有路子的。不几天关于费老师的各种信息就一应俱全了。费老师出身城市贫民家庭，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而且还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可是他没有毕业，因为在反右派运动中划成了右派，被勒令退学了。相处熟了，我曾经向费老师询问过他的这段经历，他轻描淡写的说：“我是个凑数右派”。原来，费老师读书的时候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积极要求进步，靠近党的组织，响应党的号召，事事走在前面。在反右运动中曾经下达过指标，规定某单位必须揪出百分之几的右派分子，否则你这个单位反右派运动就没有搞好。费老师所在的系没有完成任务，系党支部书记就出主意，派人找费老师谈话，启发他给党提意见，美其名曰帮助党整风。费老师以对党的一腔赤诚，给校党委提出了意见，也把自己送进了右派分子的行列，随即被勒令退学。退学之后，费老师修过鞋，拉过人力车，做过小买卖，赖以生存。文革开始后，在城里呆不住了，为了躲避揪斗，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又遁入农村为人号脉看病，讲书唱词。好不容易熬到改革开放，教育事业大发展，师资缺少，费老师报名竟聘一个业余大学的教师，并且以他扎实的学习功底一举中的。后来他的右派问题得到了甄别，还被评上了副教授。但是他的日子依旧挺难，因为他的妻子是个精神病患者。他和妻子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他们相约费老师大学毕业以后结成百年之好，共度人生。费老师出事以后，从天之娇子沦为市井小贩，怕累及所爱之人，就处处躲着对象。而他的妻子对他却一往情深，发誓非他不嫁，一等十年。世事无情，坎坷的命运摧毁了她的神经，她疯了。费老师景况好转以后，毅然的娶了她，并且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可是他的爱妻并没有因此清醒，成了费老师终生的愧疚，家中的一切事情都由费老师操持，家也成了费老师沉重的负担。
相交日久，我们经常和费老师喝一杯，酒酣耳热之时，我问费老师：“你悔不悔？”“不悔！”费老师斩钉截铁的说。他接着反问我：“为什么要悔呢？你认为我现在活的怎么样？如果你们认为可以，那就是这些年磨练的结果，是对我这些年艰难困苦生活的报答。磨难成就了今天的我，换一种生活，也许就不是我了。这就是生活。”他滋儿了一口酒，一脸的灿烂，接着说：“小伙子，对你们来说好日子才开头，来日方长，千万别辜负了生活”。别辜负了生活？我直到今天还体味着这句话。我在一本什么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苦难若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变成人生的养料，那么它就是奋斗的源泉之一。苦难若随着时间的推移仍还原成苦难，那苦难就永远是苦难了”。费老师是把苦难转换成养料的人。
